沃特斯笔下的人物从未因性倾向而困惑，在不停地试错与试爱。

“我面临着如何重新入睡的状态，而且感觉到被睡意顶了回来。”

“睡眠是最无辜的事情，而失眠者则是罪孽深重的。”

——弗兰茨·卡夫卡

文末有福利

1947年，无事可做，无地可去，无人可访。

战后着裤装的女人总被指指点点，但凯一如既往地换上绅士男装独自漫步在百废待兴的伦敦街头，嘴角漠然地叼着一根烟，清俊、高挑、形容出众。

出狱后，邓肯与曾负责看守他的狱监芒迪先生同住，在蜡烛工厂从事机械枯燥的制造工作，直到某一天与曾经的狱友及暧昧对象弗雷泽相遇。

婚介所二楼的防火平台上，薇芙与海伦划同一根火柴点烟，对各自的过往与心事总是点到即止。

白日将近，夜幕落下，秘密浮出水面。

下班后，薇芙前去看望弟弟邓肯，并思索是否该结束与有妇之夫雷吉的偷情。

海伦回到家，热烈拥抱她的爱人茱莉娅，而三年的恋爱岁月滋育嫌隙，她开始怀疑茱莉娅爱上了别人。

邓肯趁着夜色来到弗雷泽的住处追问他的失约。

凯仍如幽灵般徘徊在伦敦街头，心神不宁，四处寻找，时而邀约漂亮女孩猎艳。直到整个伦敦都沉寂下来，她回到住处，将那枚金色的戒指擦拭干净，套回到手指上，握紧拳头，不让它滑脱。

守夜（The Night Watch）

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著

在《在一天的结束处：黑夜史》（At Day’s Close: Night in Times Past）一书中，历史学家A. Roger Ekirch追溯了“守夜”（night watching）的概念。此处的“守夜”并非农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为躲避年兽彻夜不眠的中国民间习俗，而是19世纪中期以前，欧洲人睡眠基本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那时的人类睡眠分为次第相续的两阶段，第一次睡眠从晚上9点或10点持续到午夜或凌晨1点，接着起床大约1至2小时——这个时段即被称作“守夜”——接着再回到床上进入第二次睡眠直到早晨。

《守夜》中的这场睡眠中断却不是自然作息的造物，而是兜售战争者对生命的劫掠与盗窃。当硝烟尽散、丧钟不再悲鸣之时，那些在守夜中邂逅极致之爱与生命高光时刻的人都患上了失眠症，他们无法听从时代的号令即刻入睡，一如战初被粗暴地遗弃在废墟、监狱和防空洞时的懵懂无措。侥幸存活的人们在旧时阴影与现时和平的拉扯间无所适从，但他们既无法企盼战争持久以滋养爱的狂热，也难以扭转激情亲密转向背叛分离的结局，唯有以萧索败凉的战后岁月来作那时与死亡相伴的爱情的永恒祭奠。

在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攻读文学博士学位时，萨拉·沃特斯将19世纪及之后的英国男女同性文学作为研究对象。许是出于一名学院派历史考究癖的执念，《守夜》等作品对于特定时代伦敦社会风貌的描绘可谓细致入微。沃特斯在英格兰上空架起了天空之眼，冰冷的监狱与精神病院、被情色饲育长大的富家千金、神秘的灵媒作法、紧身胸衣与笼式衬裙任君取攫。不同于一些虚构作品中自然淌泻的语言之流，《守夜》是由一组组极具画面感的电影镜头构成的，沃特斯似乎痴迷于将宏大景观解构为物体的堆积和延异：惨虐的轰炸战、背弃伦理的爱情及战后弥散全国的PTSD全由层层叠叠的细节铺就，有时触目惊心，有时荒谬得令人发笑，譬如被炸飞的假腿、供休假士兵带姑娘入住的样板房、两节并置的烟头、刻在监狱墙壁上的诅咒与调笑、珍珠色缎子的丝质睡衣以及空气中飘荡着的腐烂的蔬菜、砖尘、大蒜和帕尔玛干酪的气味。

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

1966年7月21日—

与男同性恋丰盛且公开的历史记载不同，从未被非法化的女同性恋在历史上的记载非常少，其隐秘的生存状态为沃特斯的创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尽管作者在写作前进行的文献研究与实地调查非常充分——从《守夜》“致谢”部分的参考文献即可看出——但限于历史的短暂缺位，沃特斯作品中大部分关于女同的内容都是作者的幻想，在接受“上海书评”采访时，作者本人也承认了这一点。但我情愿将沃特斯的小说作品视作对于历史的“新想象”，这是一种对史料中无缝隙叙述的警惕态度，是对破碎过往的逼视，是对静默无声的聆听——因为静默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失在。

萨拉·沃特斯总能够抓住某一个隐秘动荡的时刻，它往往在所有的历史教科书中都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古井无波的日常表面下是惊涛骇浪的精神地震，在这样的背景下去描绘散佚在宏观叙事与线性历史中的细微琐碎和被所谓“真相”“主流”遗忘的边缘人事。如果说《轻舔丝绒》是记叙式的性别史和女性的成长史，《指匠》在诡谲厚重的情欲张力中探讨女性的地位、权利与阶层问题，《灵契》关注女性的孤独与共鸣和鬼魅的魂灵世界，那么进入二十世纪的《守夜》则舍弃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浓墨重彩和哥特气息，它更像是一场讲述二战前后，大环境下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市井戏剧。

BBC 根据《指匠》改编的电视剧《指匠情挑》

战争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秩序，也截断了人们原本浑然一体的生命历程——男人们上了前线，女性拥有了更多的机会参与工作与公共生活以自证价值。也是在二战前后，越来越多的同性恋开始走出隐秘的地下世界，但越高的可见度也意味着越多潜藏的危险。1941年的凯意气风发，宛如救世英雄般驾驶着救护车穿梭在伦敦的残垣断壁间，在一次事故中救下了海伦并与之坠入爱河。1941年的邓肯，在密友亚历克的鼓动下决定两人一起自杀来抗议这场“无意义的”残暴战争，而死去的只有亚历克一人，邓肯因“鸡奸罪”和“拒服兵役”入狱。1941年的薇芙，在火车上遇见了厌战的大兵雷吉，并与之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偷情。三年后，海伦对凯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到疲惫，转而爱上了自负、干练又神秘的茱莉娅，而凯是茱莉娅过去爱而不得的追求对象。薇芙因雷吉未做防护措施而意外怀孕，堕胎濒死时被凯所救。邓肯在牢狱里受尽欺侮，幸得芒迪先生关照，同时他与狱友弗雷泽的关系也越发暧昧了起来。

书中人物的命运因战争所致的混乱而紧密交织，在复杂跌宕的情节之外，他/她们各自面对的社会结构的压迫以及内心的认同与挣扎更值得玩味——《守夜》中四位主角的所作所为都不容于当时的道德伦理秩序。无论是同性恋情、婚外恋情还是对刻板性别气质的悖离，战争带来的死亡威胁使所有秘密合法化，也使得四人能够去寻找与主流价值趋异的、其他的生存可能性。就像是博尔赫斯的歧路花园，离题成为了人们命运的主题，在这一段被炮火冻结的时光中，歧往的每一处都繁花盛开，机械推进的时间变成无与伦比的富饶空间，其间故事搭叠、生命繁衍，肉感多汁的生就是对死最强大的抵抗姿态。

《交叉小径的花园》（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著

而当战争将息，万象复轨，你再也不能够将自己想象为某种英雄。剪短发、着长裤的凯成为路人打趣的对象，成为“战时曾欣然冲锋陷阵，战后被冷落在一旁的女人中的一员”，无法从爱人移情别恋的阴影中走出。邓肯拒绝任何交友的可能，通过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与自我闭塞将生活变作一潭死水。失去了战争带来的苍凉对比与生之可贵的紧迫感，海伦与茱莉娅在炮火与废墟中私定终身的恋情也悄然褪色，海伦甚至选择通过自残来证明爱的存在。薇芙回忆起战时，她与雷吉只能在旅馆房间见面，那时呼吸与肌肉的相互压迫才是值得铭记的爱，才是真正的“欲火中烧”，而如今躲在郊外的幽会只是她在他的软弱、道歉与承诺中耗费生命。

在高射炮的射击声中，在轰炸的亮光下，吻像火焰一样燃烧，与之相比，大软床和情人的小径就像一场无关痛痒的恋爱游戏，禁忌之爱也必须躲躲藏藏、封缄于口。摄政公园乐队的演奏、轻扎脚底的草、在体内流动的啤酒、爱人隐秘的亲近……尽管这些温柔的琐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但他/她们体内的钟表却仍遵循战时的节奏与逻辑，停留在充斥着厮杀、饥饿与暴动的过去，偶尔对片刻的幸福心存感念，却如梦境般难有实感。这群被误置在和平年代的怀疑论者，在战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都将守望长夜凝滞的阴影。

性别与性倾向一直是沃特斯关注的重要话题，但无论是在“维多利亚三部曲”还是在《守夜》中，主人公们的性倾向似乎都不那么“重要”。尽管他/她们会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而遭遇充满敌意的对待，但沃特斯笔下的人物从未因性倾向而困惑，他/她们亦是普通人，在不停地试错与试爱，譬如凯作为一名的Tomboy的“大男子主义”终成为她人的负担、海伦在新欢与旧爱间的踟蹰、邓肯和弗雷泽在监狱里的拥抱……这也是沃特斯想要借作品传递的政治信息与政治能量：同性恋者不是奇怪的、不健康的“其他人”，女同性恋的故事只是人类的故事，与每个人都相关。她们所拥有的欲望、所经历的背叛与挫折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与经验。因此，撇开“历史小说”的身份与独特的时代定位，《守夜》谈论的仍是关于爱与分离的陈旧母题，“爱情神话”与“他人即地狱”这两种图景交替衍迭，与性别、阶级与国家权力等话语缠绕成死结。

维多利亚三部曲：《轻舔丝绒》《灵契》《指匠》

《守夜》所采用的倒叙写法亦是沃特斯的巧妙构思。尽管时间与生命皆不可逆，但书写能够逆转一切不可逆的事物。阅读《守夜》就像是一部电影连看两场，凯在书中对此有十分精确的表述：

有时候我过了半场才进去，先看后半部分。我几乎喜欢这样——人们的过去，往往比他们的未来有意思得多。

倒叙不仅是对某种单一的历史进步和主流叙事的抗拒，道出了历史的厚重感与盘根错节的社会变迁，也表达了作者对守夜者们的怜爱和叹息——过去的一切是如何熔铸如今的我们。结尾止于凯与海伦最初的相逢。在一片废墟中，凯轻柔地擦拭着海伦的脸庞，灰尘被扫净后，她用手掌托住了她的脸，并为其清新无暇而惊叹心悸，那是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而之后的时光，都像流水般从躺在床上的她身上缓缓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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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作者：山匪

“Acheronta movebo”

TA在北同：

编辑：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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